第10节
??在后排最末首蹭了个座位的段锦立刻站起来,抱拳:“主人!” ??叶碎金问:“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流民从邓州过境?” ??段锦回答:“他们想去淮南道、江南道和山南道讨生活,所以要从邓州借道。” ??叶碎金问:“那怎地不走均州、唐州?“ ??“因为走均、州都没有走邓州安全。” ??“为什么?” ??“因为邓州有叶家堡,护一方平安,道路安稳。” ??叶碎金看着他:“是吗?只是这样吗?” ??段锦顿了顿,想起了昨晚她说的那些话。 ??他年纪还小,还不曾面对过那些真正残忍冷血的世事,但他有一个人生准则,就是听叶碎金的话。 ??叶碎金若说什么事是对的,那就一定是对的。 ??段锦大声回答:“因为咱们叶家堡,一不奸,二不掠,三不杀人!” ??“唐州、均州的人可没咱们这么好说话,想借道,要刮一层皮才过得去。我听有从唐州折道过来的人说,那边可凶了。”他道。 ??“可我们尽了仁义,这些流民可有因此就循规蹈矩,不生是非?” ??“没有!王八羔子们想抢我们的粮食!四日前,小邱还被捅了一刀,幸而是在胳膊上,没什么大碍。” ??段锦说起来就气得龇牙。 ??段锦这么一说,众人纷纷开口,说的都是这些日子各处发生的事件。 ??叶碎金点头,承认:“这是我的错。” ??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。 ??“我以为慈悲可以照人,还勒令咱家子弟不得滥杀,刀下定要留人。要不是爹爹和祖父在梦里骂醒我,我还当自己是菩萨转世呢。” ??“如今恶鬼遍地的时候,慈悲徒显软弱,让人觉得我们可欺。” ??“该当是使用雷霆手段的时候了,诸位,若觉得我说的不对,现在当面与我分说,我会听。若无异议,就传我命令与各伍子弟:非常之时,行非常之制。” ??“抢粮者斩!作乱者杀!蛊惑煽动流民暴动者,给我剐了,在邓州最北端的官道口上挂起来!” ??大堂之中,一片安静。 ??因为叶碎金说最后几句的话的时候,毫不激烈。她是一种平静得近乎平淡的口吻讲出来的。 ??但唯如此,更人觉得心惊。 ??一直让一些年长者觉得“还年轻”、“还不够稳妥”的叶家堡大小姐,什么时候开始说出话来让人莫名觉得后颈发凉? ??叶四叔嘴唇动了动。 ??叶家堡几十年都有仁义之名,若行这酷烈手段,会不会坏了名声? ??可他也非常清楚最近发生的各种事件,各伍信兵,每三日便要传信回报各处情况。那种火星遍地即将压不住的感觉,太强烈了。 ??强烈到他没法第一时间对叶碎金所说的提出反对。 ??只觉得内心十分挣扎纠结。 ??他望过去,却发现叶碎金的眉眼丝毫未动。 ??明明说着这样激烈的事,她没有声嘶力竭、挥动手臂慷慨激昂。但她眉眼愈冷,你愈是知道她的内心是坚定没有动摇的。 ??不像他这样摇摆。 ??这时已经有人大声道:“盛世才当行善,乱世正当立威!少堡主所言甚是!某没有异议!” ??那人一张马脸,三角眼,酒糟鼻,花白胡子,正是杨先生。 ??叶碎金的父亲还在的时候,杨先生是他的主力谋士。叶碎金继承坞堡后,虽实际上大家都明白新堡主不像老堡主那样倚重杨先生了,但好歹叶碎金面子功夫还是做了的,明面上看,杨先生依然是叶家堡门客第一人。 ??也因此,杨先生第一个附议,其他幕僚便也纷纷道:“并无异议。” ??叶碎金转头望向另一边。 ??叶四叔稍一犹豫,也道:“你爹说的有道理,原当如此。” ??叔公一辈的老人家如今不大出面了,长辈中叶四叔话语权最重。他表了态,旁人便也无有异议。 ??末座有个年轻人似又不安,小声问了一句:“真要杀人吗?” ??叶碎金非常理解他。年轻一辈都是在长辈的保护之下长大的。在叶家堡自己的地盘上,安安稳稳,乍听说要杀人,有犹豫有不安都是正常的。 ??说话的这个年轻人不是旁人,正是叶四叔的小儿子。 ??叶碎金道:“五郎,慈不掌兵。” ??这句话令堂中许多壮年人都点头。 ??叶四叔也对儿子说:“碎金说的对。” ??叶碎金道:“既无异议,来人。” ??便有家将从后排站出来,躬身抱拳:“主人。” ??叶碎金道:“将我的命令传达各伍。” ??又点了人:“三郎四郎五郎,七郎九郎十郎,都随我出巡。” ??叶四叔道:“你要亲自去啊?” ??叶碎金颔首:“大家伙安稳日子过惯了,恐一时下不去手,我亲自去看着。” ??叶四叔心道,你也是安稳里长大的,怎知到时候你又能不能下得去手呢? ??但叶碎金能想到,甭管到底是她自己想到的还是真的有什么托梦,总之她能想到,能做下决定,已经强过他的傻儿子了。 ??杨先生摇着扇子,笑问:“少堡主,老堡主可还有说别的什么?” ??今日的叶碎金说不上来哪不一样,但总之给了杨先生一种“不一样”的感觉。且这种变化,杨先生敏锐地感觉是在朝他认为好的方向变。 ??不管托梦是真是假,他都想听更多详情。 ??作为谋士,他想了解更多东主的内心想法。 ??叶碎金目光幽幽。 ??“父亲说我目光短浅,只看到得一个叶家堡。” ??“如今,京城二易其姓,南方数十英雄割据,而我却只知道固守一个叶家堡。” ??“父亲说,叶家堡当然得守好,这是我们家的起点和根基,但不能画地为牢。” ??“因当旁的人都在变强,而独你按兵不动的时候,便等同于是你在变弱。” ??“杨先生,父亲说得对不对?” ??她每说一句,杨先生浑浊的眼睛就亮一分。 ??待她问出最后一句,杨先生把羽毛扇往腿上一拍,拊掌称赞:“不愧是老堡主,正说中了眼前局势。如今可不就是这样!昨日里才收到的消息,因堡主你还未休息好,还未及禀报,正要与堡主说,如今世上,又新冒出来三位皇帝。” ??大堂中哗然,众人纷纷问:“怎么回事?” ??朝廷原国号为大魏,魏朝末帝禅位于臣子,国号梁。去岁末,河东节度使勾结北地胡人,灭梁称帝,国号晋。 ??大家已经眼花缭乱了,怎地又出来三个皇帝? ??杨先生道:“消息是昨日傍晚到的,这三位皇帝一个是剑南节度使王荣称帝,国号蜀;一个是清海节度使刘胜称帝,国号汉;最后一个是威武军节度使邓彦若,建闽国。” ??他通报完,大堂中便纷纷一片嗡嗡议论之声。 ??只有叶碎金毫不意外,这些都是她早就知道的陈年旧事,其中一些人也早就化作一抔黄土,只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两笔供后人评说。 ??到她死的时候,只有闽帝还活着,早就向赵景文的大穆称臣,先自降为闽王,又自降为闽侯。 ??赵景文一直没去弄他,因为赵景文是个北方人,闽地对他来说实在太远,也没那么大兴趣。他的志向是收回燕云十六州。 ??可叹,最后一次北伐,段锦将最后的四州也收回来了,他人却没活着回来。 ??赵景文把鸟尽弓藏的道理实现得淋漓尽致。 ??叶碎金微微侧头,用眼角的余光刮了一眼自己的夫婿。 ??赵景文在叶家堡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,你若说他贱,他是堡主的枕边人,你若说他贵,他又是个人人看不起的赘婿。 ??在议事堂,他的位置也独一无二。 ??他不与旁人同列,单单有一张小椅子,斜斜摆在堡主座椅的手侧稍后的位置。 ??不正不当,尴尬宛如妃妾。 ??叶碎金收回视线,道:“这只是开始。” ??她抬手:“拿舆图来!” ??立刻有人麻利的抬过来几案置于堂上,抱图过来展开铺上。 ??叶碎金阔步走过去,正要说话,视线落在舆图上,险些岔了一口气。 ??这是什么玩意? ??这是舆图? ??原来叶家堡这个时候,还没有一张真正的军事舆图啊! ??望着这张简陋的地图,看惯了行军舆图的叶碎金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。 ??这张地图小而粗,简而陋。 ??但大家的目光都已经聚在她身上,叶碎金只能习惯性地抬起手,对身边管事勾了勾手掌。 ??管事不解:“堡主要什么?” ??叶碎金沉默了一下,咽下一口老血,道:“算了。” ??是她傻了,这么小的图,用什么木杆,根本用不着。 ??叶碎金伸出手,在粗陋的地图上准确无误地指出了杨先生所说的三处地方:“闽国,天高皇帝远。” ??指尖一划:“汉国,亦然。” ??“这两处地方,都在岭南道,跟朝廷之间,隔着江南道、山南道还有淮南道。仗的就是地势远,朝廷臂长难及。本地饮食、气候,又与北方大不同,北方人若去那里,光是一个水土不服,十成便能先去掉一成。”